《買得青山好種茶》
吳銀珂
一
好茶難覓，茶文難寫，難就難在要淡而有味，就像蘇東波說人間有味是清歡，真正的好日子也是清清淡淡才有真味。
隨著年齡增長，我慢慢喜歡一種“茶式”生活，——蒔花種菜，釣魚看書，聽音樂，寫作或者獨自游走大街小巷，看一片湖水湯湯漾漾，看一棵小樹迎風搖曳，還愛泡一杯家鄉(xiāng)茶，悠然在手，任茶香與氤氳之氣縈繞周身，閉上眼，故鄉(xiāng)風情宛若在眼前。我很享受這種感覺，妙就妙在一切都若有若無，不刻意，少浮華，心緒也好比藍天碧水不染塵。
那年我走遍華夏求醫(yī)，醫(yī)生囑咐多親近自然，我對艾子說，我們去鄉(xiāng)下生活好不好？買片山，種一垅一垅的茶，養(yǎng)漫山遍里的雞，茶給雞們遮風檔雨，雞們吃茶蟲，提供肥料，這樣茶是真正的有機茶，雞也是真正的土雞。還要在半山腰建一個純杉木的小木屋，窗含遠岫，舍后長松，養(yǎng)豬，種菜，還用水泵把河水引上山，在有月亮的夜晚體驗“明月松間照，清泉石上流”意境，多美?。?/span>
艾子被說動了，說好。
二
真的就這樣上路了。幾乎隔三差五搭車去石臺，轉乘仙寓山方向公交，也是我小時候到大演讀書，仙寓山走親戚，經常走的路。這條路又好比一根彎彎扁擔，一頭挑著牯牛降，一頭掛著仙寓山，山青水綠自然是，還終年云霧繚繞，常常幾步之外見不著人影。還有公信河等溪山回環(huán)，蜿蜒而下，清冽的水，洗得發(fā)白的鵝卵石，各種奇形怪狀的千年古樹，樹干爬滿蒼藤和青苔.....別說看，別說生活在其中，想想就夠美的了。
最不一樣的是這里出產的茶，葉闊且厚，散落在深山密林，隨便掐一葉放進嘴里嚼嚼，慢慢嚼，不要快，不要急，快了就是澀，慢慢品，定能品到那獨特的醇香。村人上山做事，渴了累了，總要順手掐一片放在嘴里，勁又來了，說出來的話又響又亮，在山谷回蕩。
小時候，在外上學的大哥放茶假回來，說，媽，外面的茶葉都快下市了，我們這里的怎么才長出來呀，母親笑了，說，傻孩子，長得慢的茶才是好茶，厚道，厚道更值錢，就像人。
清明到了，漫山遍野的山花開了，母親背著我，挎著竹籃上山了。母親要求我也學著采，我老葉新枝胡亂地抓，母親又笑，說，小孬子哎慢點啊，不要急，一急，樣樣事都做不好。下午一兩點太陽正高高在山崗，母親帶我下山了，我說，媽媽，人家都在拼命地采呀，母親又笑，說，我們要采帶露水的，最好的茶。
每次上山下山，采茶歇伙，母親都給我講乾隆下江南，路過我家時喝了祖上泡的茶七沖七光，我問什么叫七沖七光，母親說也就是喝了第七杯水了，還有茶味，末了還吃了七個茶葉蛋，為什么？茶葉好唄。還講茶圣陸羽杭州種出了好茶，派人千里迢迢到到仙寓山腳下的源頭取水沖泡，后來這個白衣才子愛上了仙寓山的綠茶仙姑，就到這里開荒種茶，養(yǎng)豬種菜，過仙人生活。
三
前后有一年時間吧，我都是一邊回味著這些故事，一邊一山一山地尋找，尋找我心目中理想的山。情況并不理想，往往是理想的山人家抬價高，或者是租期未到，要價低的山又未必稱心合意。
我的朋友老王，富硒村大山村人，家人都在城里上班，以前也說過要與我合作利用老宅辦一個山莊，前有竹林后茶園，能在那里擁有一片山是最好不過的事了，我第一個聯系的就是他，可是早有別人捷足先登了。
還有牯牛降腳下，陳田村，我早年同事陳老師也同樣情況，表示要把幾畝山場無償轉讓于我，我去看了，山上的茶樹高大條暢，朝南，土質黑黝黝，真叫人歡喜，可惜山勢陡了點，不適合搞生態(tài)經濟。
我老家青聯村，村支書正和，挺上心，替我相中了幾處山場。一處在一隊路邊上，過過幾遍山火，種過幾茬杜仲等草藥，半陰半陽，可惜沒有水源。一處在柏山和尚廟，路遠了點，海拔高，終年霧繞繞的，泉水叮咚，飛禽走獸時隱時現，我喜歡，艾子不喜，說山巖太多，利用價值不高。
最后選中二隊的蓮花亭，一百多畝樣子，前有河后有塘，河上有橋，塘邊有樹，遠遠的幾戶人家，“小橋流水人家，枯藤古樹昏鴉”，都占了，要的就是這意境，就是它了。當我興致勃勃挨家挨戶做工作簽協議時，有關方面告訴我，此山牽涉到世行貸款債務，不宜他用。
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自己關在家里，斗地主，Q聊，幫艾子經營網上的開心農場，財富高達上億了，可是一點不開心。朋友帶我去釣魚，人在水邊，心卻在山里，釣翁和樵夫，我喜歡的還是后者，因為我是樵夫的后人。
四
有天艾子匆匆回來，說，老吳，你那“買得青山好種茶，峰前峰后采新芽”夢想可以實現了，天方拿出一千畝高山茶園對外出租，每畝只要一萬元。我急忙四處核實，果然。我說，去看看？艾子說，我也去。
艾子所說的高山其實就是仙寓山，再準確點就是仙寓山內的大山村，又名富硒村，長壽村，旅游村，養(yǎng)老村，度假村，名茶村，等等.
關于大山，我們有太多美好而共同的記憶。戀愛時買不起茶葉，我就騎著自行車載著艾子直奔這里，住上一兩晚，自己上山采茶，夜半烘茶，天還沒亮又騎車飛一般地下山。
那時的天空總是睛朗明媚，太陽與人一樣，總要比外面的起得遲一些，暖暖的，軟軟的，懶懶的。越往里，山色越深，氣溫越低，空氣也越是清新，樹木也是越蔥翠蓊然，穿行其中，稍不留神，樹葉會拂到你的臉，滴兩粒水珠到脖子里，冰涼冰涼。群山如黛，彌漫著薄薄的晨嵐，白霜輕輕地覆著那平疇低畈，茶園菜地，怎么看都有一種淡淡的詩意。三三兩兩的人家，一半在外，一半隱在竹叢中，炊煙裊裊，若有若無的茶香，還有此起彼伏的鄉(xiāng)音，一聲高一聲低，一聲一聲的非常穩(wěn)實。
鄉(xiāng)音也非常的悠遠，因為工作關系我也常來大山，每次都感受到濃濃的鄉(xiāng)情。有次吃飯，我不能喝酒，以茶代酒挨個挨個的干杯，結果竟醉了，還是眾人皆醒我獨醉，晚上的會都無法參加。
還有一次，是八月，酷暑難當，我?guī)褪〕桥笥奄I正宗仙寓山茶找到這里的老王家，當晚睡覺時他抱進來兩床棉被，我笑，這么熱的天！也許喝了茶吧，久久不能入眠，夜深了，月光靜靜地照了進來，好潔白好干凈，又好涼好涼，拉過棉被蓋上身，才沉沉地睡去。
五
大山，時隔二十多年，我又來了。
這次來，主人的熱情直如冬天里的一把火，那份獨特的“茶式”款待又讓我意外和欣喜。
看慢莊，喝酒，看茶藝表演，品茶，玩慣蛋，與久未會面的好友聊天到深夜。第二天早早起床，吃茶味早點，坐車前往大山村，爬山游園，煮雪泡茶，吃農家飯。這里的爬山游園真讓人感慨，“游”其實不是游，而叫“攀”，幾乎是沿著一條羊腸小道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，得走一會兒歇一會兒。有人嫌它艱難，我卻是十分地喜愛，我愛那撲面而來的山巖，淙淙泉水旁的幽蘭，金黃色的柔軟的松針，還有低微得不能再低的蕨草，在穿過林間碎碎陽光的山風里。
我當然更愛這里的每一株新茶，葉是干凈油亮的，沒有一點釉斑蟲眼，株是健壯挺拔的，枝節(jié)處已綻滿綠綠的漿，全是春的信息。我最愛的還是茶株下的泥土，松軟黝黒，輕輕地舔一口，微酸，帶有淡淡的香甜。
在一個叫豬息林的地方，我們佇足休息。一座簡易的板房，前有幾棵柏樹，烏桕樹，桃樹，后面還是高聳入云的山，和湛藍的天空，天好近好近，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，順手一撈，就是一縷潔白的云彩。放眼望去，下過雪，滿山的皚皚白雪,雪也有情，慢慢地要化了，仍一坨坨地護著一棵一棵的茶樹，像守護親愛的孩子。
我們在這里劈柴，曬太陽，煮雪泡茶，吃茶點，用大鐵鍋煮飯，熬一大盆稠濃的米湯，烤許多焦黃的鍋巴，然后迫不急待吃米湯泡鍋巴，鍋巴沾豆腐乳。菜全部是山民自產的，譬如大包菜煮豆腐，紅燒蘿卜，都用炭紅泥爐嘟嘟嘟地煮著，泡紅辣椒，泡椒炒煎豆腐，腌陽生姜，青菜煮豆腐渣。一行人用大藍邊碗盛飯，搶著搛菜，或蹲或站，胡吃海吃，吃得噴嚏不停，飽嗝不斷，然后又是大碗大碗喝茶，一掃往日斯文，盡露農民后代純真的本相。
我多吃了一碗茶泡飯。
飯后，我坐在一根圓木上曬太陽，微寐，被落下的茶籽敲醒......
